《小夜曲》副标题叫“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表面上，这五篇小说的确都与职业音乐家或音乐爱好者有关，但在我看来，《小夜曲》与音乐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样讲呢？音乐，在根本的意义上，将以音乐独有的方式改变、重塑人的灵魂，然而石黑一雄笔下的这些音乐工作者，他们以音乐为职业或嗜好，我们在他们身上却找不到音乐发挥作用的那种独有的方式，他们是歌手、乐师、乐迷，但若把他们所从事、所系恋的换作绘画、演戏或烹饪，似乎对他们的故事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影响，不会动摇这些情节的构架。 

    既然与音乐无关，那么《小夜曲》这组小说的主题是什么呢？我认为，它探讨的是名望，或者说，世俗的成功。 

    17世纪的哈利法克斯侯爵曾经说过：“从被追求的那一刻开始，名望就是一种罪恶。只有在那些人们自然拥有而不必强求的地方，它才成为一种美德。”在俗世中，艺术与艺术所享有的名望是断裂的，有时，其间的罅隙大得令人绝望，这就不免令意志薄弱者摇摆、畏葸、认输。有的人，为了名望，忘了他们踏上此途的初衷，有的人，被名心折磨得翻覆辗转、无所适从，更多的人，则是怀着朦胧的幼小愿望，高估了自己的世俗价码，靠这点可悯亦复可怜的幻觉支撑着，走完自己火星瞬息消灭的晦暗人生。

    第一篇《伤心情歌手》几乎是一篇欧·亨利风格的道德训诫小说。年事已高的美国通俗歌唱家要以威尼斯的浪漫方式在自己的妻子琳迪窗下献唱，然而，事实上，这次演唱却是一次沉痛的诀别仪式，而诀别的理由既非谁身患绝症，也不是哪一方变了心，那理由说出来简直荒诞。老歌唱家不服老，要复出，他对在威尼斯临时找来的伴奏吉他手说道：“看看其他人，看看那些成功重返歌坛的人……他们每一个，每一个都再婚了。两次，甚至三次。他们每一个都牵着年轻的妻子。我和琳迪会成为笑柄的。而且，现在有一个我看上眼的姑娘，她也看上了我。琳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比我还早明白……我们商量过了。她明白我们该各走各的了。”令这一荒诞的逻辑显得不那么荒诞的是，风韵犹存的琳迪当年在好莱坞附近的小餐厅里端盘子，她并非准备就此投身餐饮业，她想的也只是如何能钓到明星，千方百计要嫁给单身的红歌手或者离了婚的名演员。他们俩都生活在这荒诞之中，生活在这样一种逻辑里，他们周围的世界就是依据这种逻辑组织、运作的，它就像一个质量极其巨大的黑洞，连光线从它边上经过都会拐弯。一旦你的人生认同了这一荒诞，你就只能过荒诞的人生了。

    《莫尔文山》是这部小说集里将“名望”这一主题标示得最清晰的一篇。怀才不遇的吉他手住在山区，想写出好曲子，他结识了一对来自瑞士的上年纪的夫妇，他们是巡回表演的乐手。夫妇二人深层的龃龉，令他们的山区假期不再美好。这种龃龉是人生预期的参差。妻子索尼娅认为丈夫蒂洛的乐观是无根无据的穷开心，她对怀才不遇者说道：“如果蒂洛在这，他会对你说，永远别灰心。他会说你一定要回到伦敦试着组建自己的乐队。你一定会成功的。蒂洛会这么说的……我也会这么说。因为你既年轻又有才华。可是我不那么肯定。生活总是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如果那是你的梦想……可我不应该说这些。我不是你的好榜样。”梦想不是一切，因为生活中总还会有别的……我们的梦想永远不那么单纯，不只是要写出好听的音乐，不只是让一两个知音赞许，我们永远想要更多，更多认可、更多收益、更多名望。 

    与小说集同名的那篇《小夜曲》里，爵士乐手为了成名终于无奈答应整容；《大提琴手》里一男一女为了自己心目中的天分孤傲地拒绝从俗，然而终不免在风尘中奔走；《不论下雨或晴天》里美国老歌的爱好者在现实中混得凄凄惨惨，只能在歌曲响起的片刻体味人生残留的一点点温存。石黑一雄在这本小说集里写尽了人生的失意，写尽了世俗的成功给普通人带来的无形压迫。虽然从技巧上说，我不觉得石黑一雄有多完美，但论把人生写得颓唐灰败仓皇无助，他是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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