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作品为人生唱挽歌的作家不少,可很少有人能像石黑一雄那样将挽歌唱得似痴似醉的。《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就显示了这位日裔英国作家的艺术造诣。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五个故事,如同五个乐章组成的奏鸣曲,咏叹与音乐相关之人生的一个个黄昏。 绘画、雕塑、建筑,一般来说都可以借助文字描摹它的形状、色彩、光泽、质地,乃至可以形容其被触摸的感觉。面对同样在艺术领域占有一席之地的音乐,文字的表现力则相形见绌了。因为音乐是时间与声音之艺术。有谁,能诉说自己拿捏时间、抚摩声音的手感? 石黑一雄敢于用笔触去摩挲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与声音,而且,又能将拿捏时间、抚摩声音的手感,准确传递给读他这部短篇小说集的人们。这多半是凭借他早年希冀当一名摇滚歌手的那份燃烧青春的热量,而音乐学养又激活了他自身敏锐的心灵感应——那是音符、乐曲抚弄心灵引发的心弦震颤。 他将自己这份心弦震颤移花接木,相继移植于故事中的人物。当那些人物面临人生的一个个黄昏时,他从容不迫地用文字将他或者她的心弦之震颤,絮絮数说,娓娓道来;还调遣威尼斯夜色中的窗灯、英格兰夏日里的夕阳,以及暮色初起、沉沉暗夜等等,进行恰如其分的相助。故事,徐徐铺展。 《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中的主要人物,都身处失意的沉郁之中,怀才不遇、事业滑坡、婚姻失败……咏叹这些在人生的黄昏中踯躅的身影,并将挽歌唱得似痴似醉,必须要有若干添加剂。例如:浪漫。 在五个乐章组成的奏鸣曲中,首个乐章《伤心情歌手》就不乏浪漫:水城威尼斯的春夜,轻舟刚多拉游弋在运河上。刚多拉上,是曾经红极一时,如今却已过气的歌手托尼·加德纳和他雇来的吉他手。当轻舟划到他妻子琳迪寄寓的窗口时,他开始唱小夜曲《我太易坠入爱河》,音色温柔,近乎沙哑又略显疲倦。当流露着丝丝忧郁的小夜曲消失在宁静的暗夜中,窗口里传出若隐若现的啜泣声——那是琳迪感动、伤心,还是一场恶作剧?托尼·加德纳不敢正视吉他手的眼睛。他对吉他手解释道,因为他欲东山再起,另找一个更年轻的妻子有助于他重返歌坛,因此他和琳迪二十七年的婚姻即将结束,即便他与她如今仍旧相爱…… 这浪漫,有几分苦涩,还渗透着名利场法则的残酷。《伤心情歌手》中有文字回忆托尼·加德纳和琳迪情感的缘起,由此咂摸娱乐圈人士的婚姻质量,进而点评那些爱慕虚荣的美国姑娘为了攀高枝、钓大腕而不择手段:“你以为琳迪没有蒙过羞?像她这么漂亮,这么有魅力的人?人们不明白美丽不是最主要的,一半都不到。用得不对,人们就视你为娼妇。”有着冷冰冰的蔑视。 放任如此冷冰冰的蔑视侵蚀温柔的浪漫,或许是石黑一雄的处心积虑。他拒绝粉饰挽歌的苍凉,只是力求表现得细腻些。有时他又用幽默作为添加剂,例如,在让琳迪作为主角再次登场的第四乐章《小夜曲》中,他同样嘲讽名利场的游戏规则,却让人在读完后,于啼笑皆非的轻松中感受思考的沉重。 石黑一雄最初的梦闪烁着摇滚的光泽,尽管他的才华在文学创作中崭露头角,可是萨克斯的音律、吉他的节奏,调教出的那份青春狂野,又何尝与他分过手?它如同幽灵般潜伏着,一有机会就冒个头、露个脸,甚至还俏皮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扮个怪腔。第二乐章《不论下雨或晴天》里,主人公用煮破靴子的气味,制造有狗入室捣乱的现场感,以便掩饰偷窥好友妻子日记本的尴尬——这个情节就可视作是喧闹的爵士乐对文学的一次挑逗和调情。 挽歌,必然糅合着孤独、落寞。读毕第三乐章《莫尔文山》,掩卷,你纵然不是性情中人,也不会忘却独生子不愿欣赏他俩演奏的那一对瑞士老夫妇乐手的失落和孤寂。石黑一雄绘声绘形地用文字细细修饰那伤感的场景。他将他俩的身影,投射在一轮巨大的落日上,“他们一直是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在草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夕照的影子,像两尊塑像”。 能将挽歌唱到如此份上,英国文学最高奖布克奖颁发给他,真是没有白给。 或许,作为日裔英国作家的石黑一雄,日本、英国两种文化都滋润着他,他又难以在日、英两种文化的错位里,寻获确切的归属,他的内心时时被孤独和疏离浸润着。因此,漂泊无根的孤寂感使他对人生的一个个黄昏有独特的体悟,才会将挽歌唱得出神入化般地似痴似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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