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我开始做一名文学图书编辑。对外国文学感兴趣，想引进最新最好的外国小说。那时尚无网络之便，国内报刊上介绍的外国小说，五年前出版的都属罕见之新。只好四处请教有资格看到国外最新资讯的达人。请教的目标有两个，一是昂伯托·艾柯年前的新著《傅科摆》，二是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当年获布克奖的长篇小说《长日将尽》。

    十几年后，《傅科摆》的中国大陆版经我手出版，出得糟糕，至今有悔。石黑一雄呢，一直无缘。眼下我已离开编辑岗位，未来估计也难得机会再编书，因此读石黑一雄这本新著《小夜曲》时，心里有股旧日柔情在缓缓释放。这倒和整本书的调调相当般配，使得本次阅读形式大于内容。

    初夏的午后，翻开这本印制精美的小精装，一个个清秀的汉字映入眼帘。随着石黑一雄不急不缓沉稳的语调，掀起一个个失意人生的小幕布，窥探世事无常、人心沉浮。时有微风轻袭，书页轻动时，一段故事已在一丝和缓的无奈中结束。书搁肚子上眯瞪片刻，醒来再读下一段。夜深人静全书读毕，合上书，插到书柜里某一排书的列阵，心怀淡淡的满足感入睡，窗外有布谷鸟的叫声。对，一切都是淡淡的，故事、人物、词句，以及我的阅读。

    如此抒情评书，本是我一直抵制的事，但针对这样一本书，针对在当下读这样一本书而言，我倒觉得如此抒情也自有意义。生活节奏日益加快，我们的生活、我们的阅读已越来越粗糙，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斗志昂扬。很多人宁愿每天盯着微博，不停刷新，被陨石流一样的光怪陆离砸得满心是坑，也不愿哪怕专注一天，读一本小说。我就这样。

    试试回到简单、惬意的阅读时光吧，《小夜曲》是个不错的选择。全书不长，是个短篇小说集——我有多久没读短篇了？在这求大求全、遍地都是海量信息、随便一写就上百万字废话的鸿篇巨制的时代，短篇小说更凸显其简约、隽永、精致。改变浮躁也要一步步来，选择一部短篇小说集开始，有点不说大话、先从切实可行处做起来的意思。

    说起石黑一雄，多数人将他置于一横一纵的坐标系里描述。横坐标，他是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之一（另两位是拉什迪和奈保尔）。纵坐标，他和另一位享誉全球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一样，都是日本人的骄傲，又都是爵士乐爱好者。

    无数评家在这坐标系里评判石黑一雄与另几位作家的相似或相异。在我读来，这个坐标系只宜用来判别身份，或者当八卦谈资；从文学角度说，他与另外两“雄”以及村上春树全不相干。无论创作理念，还是题材撷取、行文风格，他们各自独具光辉。不过，从这一坐标系出发，倒有另一件事值得一说——对比拉什迪、奈保尔，尤其是村上春树在国内被读者追捧的热度，石黑一雄显然被中国读者低估了。

    和国人眼下的阅读心态联系起来看，这一低估也在情理之中。石黑一雄的小说，面上总是很淡，淡到若不仔细看，你会觉得是一个新手的小说习作。就拿这本《小夜曲》来说，初读这些故事，好像表情寡淡，措词生硬，叙事单调；可当你沉下心来读进去，才发现结构精巧、貌似单调的叙事底下，深埋着一系列沉稳而幽默的对情感、背弃、动荡、幸福这些问题的沉思。石黑一雄说，他这本短篇小说集，可不是写于不同时期的数个短篇的合集，而是有总体构思，“坐下来从开始写到结束”……而所有这些深埋的细致用心，你用一种粗糙、浮躁的心态去读，又如何能够领会？而又有几人能沉下心来，细致体会石黑一雄埋藏在词句里的种种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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