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过饰非是人性的弱点,若是有什么不利于己的事情,削改之、扭曲之、抹杀之几乎是许多人本能的反应,即使对于年深日久的过往回忆亦是如此。英籍日裔小说家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对这一点有极佳的阐释,那闪烁其辞的叙述方式令我们一时恍兮惚兮,模糊其所往。如作者所说,“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现实与叙述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可能比想象中的更遥不可及。
《远山淡影》的叙述者为悦子,一位移民英国的日本女性。她回忆家乡日本长崎在战后的那段往事,讲述对安定与新生的渴望,心理阴影的挥之不去,语调平静而感伤。有意味的是,悦子的叙述并非单线,而是采用了双层结构,即两个故事并行。她自己家庭的故事所言不多,我们很难看清楚头尾;而对于结识的另一女性佐知子及其女儿万里子的大事小情,却详加铺陈,其间的点滴琐屑、情绪变动,莫不捕捉到回忆中,也牵动着叙述者悦子的心情。随着叙述的渐进,故事的推移,我们不得不有一个重大的怀疑:佐知子就是悦子,那至痛的家庭悲剧使其不堪重负,只有以这种伪装暂且纾解,于罅隙间呼出一口逃离的气息。
于伤痛中别找他途解脱,是人的一种本能。悦子的女儿景子在移民英国后自杀,尽管悦子从没有明说其原因,但她深知与自己带她离开日本大有干系。悦子借佐知子之口反复说,“我是个母亲,我女儿的利益是第一位的。”“日本不适合女孩子成长,在这里她能有什么指望呢?”这哓哓不休的言说恰恰说明叙述者的心理症结所在。其实女儿的愿望是留在日本,而不是移民;而离开日本于母亲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并不是他人。悦子无法面对自己,她需要一个幻影与替身——佐知子,来作为故事主角延展那缓慢流淌而痛苦莫名的往事,说出自己的一些试图卸除罪责感的话语,即使有着不自信的语调,也要一吐为快。因为压在心头的这座大山,能片刻挪开也是好的。
女儿景子自杀,悦子未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情,她所做的是不断地回忆。这回忆我们已看到,其间幻影憧憧,真真假假,扭结在一起,不可条分缕析。悦子经常跟随着佐知子的女儿万里子,听她说话,陪她到河边,注视小女孩的一举一动。在我们没有了解真相之前,感觉到悦子的行为于静谧中有奇异的成分,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但渐渐地,叙述者的感情自控能力在失去平衡,第三人称的指代向第一人称滑落。在桥上,悦子与万里子对话,似乎已忘却佐知子的幻影存在,“不管怎样,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随时可以回来。”我们代替了你们,悦子的情感堤坝出现了缺口,已顾不上以佐知子代言了,而万里子即为景子。叙述者在扭曲的回忆中,终于抵挡不住光束的直射,不再掩盖锥心的伤痛,将无修饰的自己呈现在他人与自我的面前。
战后长崎的核爆废墟阴影始终有形无形地笼罩着整部作品。家庭破裂、艰苦度日、渴望移民海外,都是战争的遗留;而大人和孩子心里抹不去的魔障,更是时代的产物,可以拖垮乃至摧毁鲜活的生命。石黑一雄很少直接落笔于背景的渲染,但我们却时时感受到那悲伤的阴云,书中角色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有其缘由。
自然,石黑一雄作为一个跨文化语境的作家,更多的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具有普泛性意义。在这一层面上,《远山淡影》中所描绘的自责与掩饰、躲避与内疚,为我们每一个人所熟悉,因为这是人性共同的弱点。唯其为负面之缺陷,更值得我们详加审视,非以他人的伤痛为观察客体,而是希冀反诸己身,剔除某些扭曲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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