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两个光线暗淡的下午读完这本书,脑海里联想起发黄的唱片封套、黑胶唱片密纹上的唱针,沙哑低沉的嗓音。这是石黑一雄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在阅读过程中,不仅仅是因为音乐,而是那种散淡的文风,令我在某个时刻不由得想起村上春树,不同的是,这也许是我读到的唯一以音乐作为联系甚至主题的小说集,怀旧的音乐与孤独的黄昏,五个故事,五首哀婉之歌,绘出浮世的残缺之美。
石黑一雄与另两位英国移民作家不同,他不像拉什迪与奈保尔那样,关注人类离散的处境,放大家国与种族挤压、渗透之中小人物的伤痛,在他的笔下,我们甚至看不到多少日本味,更多的是迷人的欧陆风情。他的现代性,似乎可以从卡夫卡、贝克特以及罗布·格里耶那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没有所谓的欧亚之隔,而是展示那些教养背后的普遍精神困境,在那些充满回忆与失意的文字中,不乏含蓄优雅,也不乏荒诞不经。音乐(过往或者理想)的美妙与现实生活的失落乏味,巨大的张力构成了小说极为强烈的反讽意味。尤其在《伤心情歌手》中,那位极力营造浪漫的失意歌手,曾经让一位母亲在难熬的岁月里,因为聆听他的唱片,而体会到爱与温暖的慰藉,而今,他的浓情蜜意却是为了与爱人分离,再去赌事业的明天。《不论下雨或晴天》里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唯有萨拉·沃恩一曲《四月的巴黎》,才能令那段不堪的婚姻得到短暂的安慰,而在《莫尔文山》中,美妙的景色与音乐终究不能除却那对德国夫妻心头的落寞。《小夜曲》中才华的横溢的爵士乐手,上穷碧落下黄泉,奖杯最终却落到火鸡肚里。在这五篇作品中,个中人物几乎皆是音乐爱好者或是乐手、调音师,却都忧郁甚至落魄,只有“我”仿佛一位传记作者,道尽那些人物的感伤、颓废以及音乐的慰藉之感。吉他、爵士、大提琴等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息以及困境之下的喘息,被置入抒情、怀念与质疑的氛围之中。令人沉溺的音乐,似乎在有意无意的追忆之间,不断垂询那些生命中细小的秘密。
在石黑一雄笔下,叙述者的观察、聆听以及回忆,与细腻忧伤的乐曲悄然暗合,有对往昔岁月的感怀,有对人性的玄想,还有漂泊中的浪漫与对抵达的憧憬,那种如诗如梦之感让人想起爵士时代的那位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先生。《伤心情歌手》中泛舟于爱人窗下倾诉衷曲的托尼·加德纳,虽有功利与虚伪之嫌,却总使我莫名想起那位了不起的盖茨比,河对岸的婆娑灯影中,住着令其错爱一生的黛茜。如果说菲茨杰拉德小说的感受方式是诗歌式的,那么这部小说集中的五个故事一如奏鸣曲的五个乐章,各自独立,却密不可分,颇具复调式的一唱三叹的意味。虽然在石黑一雄的笔下更偏重物是人非的情感,亦难掩那种挽歌般的幻灭之感。我最爱这部小说集中的《不论下雨或晴天》,它发出的不是最具声势的共鸣音,却是整个声部中最强的颤音。它满足了我对短篇小说的某种期待与幻想。它荒诞不经,却萦绕甚至左右你的内心。什么才能慰藉、满足查理与埃米莉这对夫妻贫瘠与虚荣的情感,最后竟是一个伪装的弱者。浓情蜜意渐行渐远,歌声老去,人生不再,得到与失去由对某出闹剧的感知揭示出来,启示我们何处当止,又于何处追寻。更多的,它直接指向对人性的怀疑,真实与虚无,爱与隐忍,其实也是对浪漫与诗意的一次无情的嘲讽。
在故事结构上,我很少看到小说中有如此绵长的对话,但像一些简约派作家一样,石黑一雄关注叙述者对话中语词的意义,虽无多么显著的睿智、风趣、漂亮的句子,却不断呈现不经意的偶然与细节,这种写作方式,似乎可以令书写绵延不绝,最终使得小说成为一份岁月与人性的证明。这种貌似漫不经心的写法,某种程度上,让我想起雷蒙德·卡佛,或者,还有那位爱尔兰短篇小说女王克莱尔·吉根,而它的隐喻和象征,犹如黯淡的幽光弥散在不经意的叙述之间。我还不能肯定石黑一雄是一位文体家,但那准确、细致、饱满的细节描写,字里行间充满对日常生活优雅、细微的触觉,它让我想到纳博科夫那部回忆录《说吧,记忆》。那种梦一般的浮世情怀,不断散发着过去与现在奢华易逝的微光。宁静的音乐、细琐的事物、幽微的记忆,真切而精准,使岁月流转之下黯淡的红颜、过气的事业、梦想以及自我挣扎隐隐地浮现出来,曲终人散之后,令人愁肠百结。那种黄昏的调子,一如作家本人所言:“这不是英格玛·伯格曼的黄昏,这是法兰克·辛纳特拉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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